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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 看朱成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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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看朱成碧

胡笳夜鳴,挑燈看劍。

謝琬站在案前,凝看著手中長鋏。這寶物,精氣凜凜,焰芒烈烈,不知要經過多少次的錘煉,才得鑄就這三尺霜鋒。燈燭下它看起來那麽沈靜,可這沈靜的姿態掩不住劍氣飛騰,星文欲動。隨著世事流轉,它會往哪裏去?是銷鐵沈沙,埋於九地之下?還是化為神龍,動於九天之上?

遇合難期,世與我違。普天下的神英之物,莫不有著大同小異的命運——這並非由哪一個人來決定。謝琬放下劍,心緒茫茫,逐漸回憶起一些從前不曾深想的東西。她生於武將世家,摯愛親朋們的早逝,從小就屢見不鮮,她也很早就適應了這樣的生活。因此,當大姐謝瑤突然身故時,她雖然傷心,卻並未將此種命運視為不幸——再不幸的事物,只要成為慣常,也就顯得不那麽可怖。留在她記憶中最鮮明的,依然是大姐縱馬揮戈,英姿勃發的身影。

後來,當她自己踏上同樣的道路時,並沒有想得太多,只是覺得“理當如此”。戍邊禦敵,理當如此;斬將奪旗,理當如此;生離死別,理當如此;忠君報國,理當如此……在她而言,這些都是與生俱來、自然而然的事,就好像人活著就要吃飯喝水一般。

可是為什麽,當她聽到兄長死前的遭際時,心中會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委屈?

生為謝家的兒女,本就註定要為桓王效力。但在謝琬看來,兄長與桓王既是君臣,也是兄弟,他們一處長大,情深誼厚,為何會與其他的無情君臣一樣,走上主忌臣疑的道路?更奇怪的是,既然桓王背棄了他們的情義,為何兄長還肯用生命保護他?那時候,他是怎麽想的呢?

或許兄長並不覺得那是背棄,桓王那麽選擇,只因為他是君王。

照此說來,若用兄長的眼光看,上官陵也並沒有背棄他們的情義,她那麽做,也只因為她是昭國的丞相和統帥。

盡管並不認同,但這個猜測總算讓謝琬釋然了幾分,可她旋即又感到更大的灰心。她一直以來看得珍重的情義,忽在視野中變得渺小了起來。它在戰場上令人們同進共退、生死相救的神力,或許只是特定場景下的幻象。一旦變幻了那些人的身份和場景,它的“神力”也就杳無蹤跡。

不!不是這樣的!謝琬神思一轉,憤懣之情再次湧上心頭。桓王的事且不說它,上官陵若非貪功心切,何至於沒看清人就下手?不管有什麽“迫不得已”,哥哥死在她手上,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!

可是如今,她又能怎麽辦呢?

強行撇開心頭的迷茫,她重新審視起自己眼下的處境,驀然意識到:來到黎州可能真不是個好選擇。論兵力,黎州的守城力量弱於城外的昭國軍眾;論智計,她自覺比不過上官陵……倘若沈安頤遲遲不攻城,又總弄一些惹人疑心的動作,桓王怎能不顧慮?而連兄長都不能逃脫的命運,難道自己就能更幸運?

燭火顫巍巍地搖晃著。謝琬拿起剪刀,鑷去燒焦的燭心。她回想起白天的事,或許鐘離煜的建議值得考慮。

“將軍若實在為難,在下倒有一計。”當時他拿起那封勸降書,在謝琬面前晃了晃,“不如順水推舟……”

“什麽?”謝琬一下站起來,“你叫我投降?”

“將軍急什麽?”鐘離煜毫不慌張地笑笑,“又不是真投。”

謝琬平息了怒氣,慢慢坐了回去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詐降?”

“不錯。”鐘離煜點頭,“將軍所慮,在下也能明白幾分。可桓王那邊日日等著將軍的捷報,一直拖下去也令人心不安。既然強戰難勝,不如巧取。將軍何妨先假意獻降?迎得昭國女王和上官陵入城來,再俟機下手。”

謝琬很清楚,詐降之計雖妙,卻也相當冒險。然而若要迅速扭轉局面,當前亦別無良策,說不得,只好權且一試。

-

昭國大營迎來了意圖莫測的“敵使”。

“鐘離煜參見女王陛下、丞相大人。”

來使一揖到地。沈安頤噙笑看著面前男子,與上官陵對了個眼色,和風細雨地喚人起身。

“鐘離先生,久仰大名。今日來此,有何貴幹?”

鐘離煜站起身,視線投向座上的“敵主”。多年未見,她看起來更加威嚴了,當初在奚陽城外向他秘托重任時,尚還帶著幾分未褪的少女情態,而今哪怕是神色柔和、盈盈含笑,也藏不住那股懾人氣勢。

他的話語忽而有些難以出口,原本打定的主意也突然動搖了一下。

今時今日的女王陛下,真的還是昔年那位心地明凈、純直仁愛的女王陛下麽?而他這回的選擇,真是明智之舉麽?

“鐘離先生?”

沈安頤的喚語拉回了他的神思。也罷,既已走到這一步,半途而廢又算什麽事?

他整頓思緒,俯首恭敬道:“女王陛下,在下此次前來,實有要事相稟。我北桓黎州守將謝琬將軍,願獻城歸降。”

此言一出,營帳內的氣氛霎時微妙起來。上官陵眸光一凝,定在鐘離煜臉上,卻終究未發一語。沈安頤則笑意更深。

“你們這獻降……到底是打算真獻呢?還是假獻?”

話音入耳,鐘離煜心下暗讚一聲,此等敏銳,果然不必他多慮,只是該說的話還得說明,免得示錯了意,倒弄巧成拙了。

“是真是假,不在旁人,只在於女王陛下。”

“哦?”

“倘若陛下受得,假也是真;若受不得,真也是假。”

沈安頤深炯的目光註向他,片刻靜默之後,略帶讚賞地點了點頭。

“謝琬將軍果然識大體、明大勢,不負本王所望。既然如此——”

“陛下!”

上官陵忽然出聲。

她聲音不高,卻足夠清晰,沈安頤和鐘離煜的視線瞬間集中在了她身上。

上官陵擡眸相視,風色清明。

“能從直中取,何必曲中求?”

-

謝琬不無詫異地接過鐘離煜手中的信封。

“這是什麽?”

“上官陵給你的約戰書。”

謝琬拆信的動作一頓,擡起臉來,望向鐘離煜的眼神帶著驚疑。

“昭國不願受降?”

“倒也不是不願……”

鐘離煜言語含糊,默自吞下無聲的慨嘆。饒是他能言善辯,此時竟也不知該如何細論。

他這反應令謝琬更覺疑惑。她打開信封,展平那張輕飄飄的箋紙,俊逸的字跡入眼,她仿佛又看見了那人端正卻冷然的面目。

“陵與足下,昔有骨肉之仇,今有爭地之戰。然念士卒勞苦,百姓多艱,願與足下獨鬥決勝。倘足下勝,昭師自退;陵勝,願足下獻城而降。唯足下裁之。”

謝琬盯著信紙,久久無言。這沒頭沒腦,上官陵怎會突然想起來和她決鬥?莫非其中有什麽陰謀詭計?不過這對自己而言,倒不失為一個堂堂正正退敵的好機會。只是上官陵會遵守諾言麽?

她尚未理清自己亂麻似的心情,便聽鐘離煜輕咳了一聲。

“上官陵說,如何選擇取決於將軍,若將軍不敢接戰,仍可與昭國女王約定時間獻降,她不會阻攔。”

“呵!”謝琬冷笑一聲,“她還真是自負。我謝琬好歹也是縱橫疆場的人,智不及她,難道勇也不及?替我回覆上官陵,她的提議,我接受了。”

本不打算跟她計較了,但既然自己送上門來,正好與哥哥報一箭之仇!

-

從營地到約定的決戰地點,一路皆是莽莽川原。仰頭望去,高鳥入雲;臨流俯瞰,游魚自樂。上官陵按轡徐行,一面靜思默想。單就眼前的利益而言,決鬥未見得是個好選擇。哪怕謝琬是詐降,有鐘離煜在內策應,也不難弄假成真。爭戰的大局擺在這裏,來日旁人論起,也只會責怪謝琬天真輕信,所托非人。

成王敗寇的故事,從來屢見不鮮,多添這一樁,又算得了什麽呢?然而……上官陵暗自搖頭,這不是她想要的功業。

時間是公正的無情物。再宏偉的基業,也總有一日化為煙塵。重要的不是它存在之時有多麽宏偉,而是煙塵消散之後,還能留下些什麽?

沈安頤以為她是多情。

“你對謝琬倒真是愛惜。”她說,“人連自己的身後名都顧不過來,如何顧得了旁人?若你敗了怎麽辦?”

“我不會敗。”上官陵說,“我也許會死,但不會敗。”

沈安頤當時不語,半晌道:“你若身死,也是昭國的損失。”

“有損失,也有收益。”她靜幽幽地微笑,“但願陛下能善用其收益。”

沈思到此為止。上官陵勒住馬,謝琬已出現在視野中。

上官陵望著她,覺得她像是變化了些。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她看見自己時,臉上除了警惕和怨憤之色,又出現了另一種迷惘。她似乎鼓足了勇氣,卻因這迷惘摻雜其中,而顯得有幾分柔脆。但不管怎樣,她總歸是如期而至。

她打量謝琬時,謝琬也正端詳她。上官陵引起她最大的感受是驚疑——這驚疑從接到約戰書開始就一直存在,時隱時現,時起時伏,在見到上官陵本人的這一刻,終於達到了頂峰。

上官陵的態度過於平靜了,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劍拔弩張的氣氛,謝琬甚至懷疑她將自己邀來只是為了見面談心。

“你……當真要和我決戰?”

上官陵修眉微挑,粼粼眼波向她轉來。

“將軍莫要大意,在下可不會留手。”

她說著揮手,隨行眾人分散開來,為她們留出足夠的空地。謝琬也下了馬,與上官陵遙遙相對,執劍肅立。

這不是她們第一次提劍相向了。謝琬舉起劍來,熟悉的場景在眼前浮現,將她卷入時光的洪流,目之所見,不是盎盎春雲,不是離離芳草,卻是朔風密雪之中,那一道俊如修竹、傲似寒梅的身影。真是令人挫敗……謝琬忍不住想,這人什麽也不必說,什麽也不必做,只消往那裏一站,仿佛就已預定了勝局——可這又是憑什麽?

她無暇細想,那一道如竹似梅的身影已破開風雪,轉眼臨近。湛湛明光,畫出一片月影,悠然蕩來。

謝琬打疊精神,迅疾閃避,手中劍轉,挾雷霆之勢裂空而出。雙刃一觸即分,上官陵的劍如鷗鷺掠水而過,餘下轉瞬即逝的縠紋,但謝琬的心,早已不似湖水那般平靜。

上官陵出劍的姿態文雅,劍上的力道卻分毫不弱;動作從容,接招卻無半分遲滯。隨著交手的深入,謝琬漸有了些領悟:從容卻不遲滯,是因為沒有多餘的動作;文雅卻不柔弱,是因為沒有浪費的力氣。過招的隙間,她瞥了上官陵一眼,或許唯有這般有節的人,才使得出如此有度的劍法。

倒也不枉她那般自負,的確不是易與之輩。謝琬暗自冷哼,卻沒來由的,感到心間的迷惘消散了些許。

“留神!”

上官陵的聲音攝回了她的註意。清光晃眼,謝琬身姿一縱,躍至上官陵身後,淩厲一劍揮出。

——卻慢了半拍。

上官陵的劍芒已逼近眉心。

謝琬不由自主地屏息,擡眼看向上官陵,面上猶帶不服輸的傲然神色。上官陵的確劍藝非凡,但這也是她宿命所致,遺憾之外,更覺解脫。恩怨也好,情仇也罷,家仇也好,國恨也罷……都將由這一劍終結。唯一可惜的,只是她到底沒能討回兄長的公道。

劍芒迫近的剎那,上官陵也在看著她,眸中飛掠過一絲猶豫。

“哢!”

眼前寒光驟然斷作了兩截!

千鈞一發之際,謝琬當機立斷,揚手一劍,直刺上官陵咽喉。這天賜良機豈能放過?她的劍能碰到上官陵,上官陵卻碰不到她!

上官陵掃了眼手中斷劍,一語不發,形影不頓,上身微偏,一步上前——竟是無視了近在咫尺的劍鋒。

“噗——”

上官陵面不改色,任憑如雪劍光穿透了她的肩膀,與此同時,半截斷劍輕悠悠架上了謝琬的脖子。

謝琬一時愕然。

這個人……還真是總會幹些出人意表的事。也罷,認賭服輸。

她硬氣地閉眼,嘴唇緊抿,等待著封喉一劍。然而她等了許久,貼在頸側的冰涼劍刃也未再深入一分。

她納悶地睜眼,沖入眼簾的是上官陵殷紅漸染的肩膀,鮮血正汩汩滲出,沿著鋒刃滴滴垂落。視線上移,遇見了上官陵熟悉的面容,迅速失血令這張清俊的容顏越來越蒼白,可她的神色仍然紋絲不動,註視著謝琬的眼神平靜依舊,如江潭明澈,如晴空萬裏,不起陰雲,了無怨恨。

大勇不忮。

謝琬說不出話,思維都停滯了下來,但覺四周寂靜無比,連搖曳的春風也斂住了它的舞步。

“為何?”她恍惚問道。

上官陵輕嘆出聲。

“將不可慍而攻戰。令兄身殞,的確是我的過失。”

哪怕這份慍怒並沒有造成戰略決策錯誤,也終會以另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留下它的印痕。

謝琬凝望著她,一直以來相續不斷的悲恨如煙雲般散開。是了,她這時終於想到,以上官陵的眼光,只怕早已看出詐降之計的破綻,而以她的武功,就算中了圈套也未必不能脫身。屆時,她謝琬自然身敗名裂,而黎州也可被昭國名正言順地收入囊中。明明可以采取更有利、更省事的做法,卻要大費周章、不惜以身犯險地擺下這一出,究竟圖什麽呢?無非是為了給她一個機會,保全她的尊嚴罷了。

“你贏了。”她輕輕開口,帶著自己也不懂的感佩和敬畏。

“承讓。”上官陵低眸,微有欣然之意,“你也沒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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